>陳平安正在小心斟酌幾個空缺位置的人選,大驪朝即將提上日程的并州為道一事,涉及國本,他不得不反復(fù)權(quán)衡利弊,也要廣泛征詢諸部衙署的不同意見。畢竟在錯的事上用對人,在對的事上用錯人,真正承受后果的,絕不是那幾頂官帽子。
筆稅硯租文賬讀書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郭竹酒在書房門口那邊探頭探腦,陳平安頭也不抬,招招手,“老規(guī)矩,進屋看書,不能搬走。”
郭竹酒沒有跨過門檻,只是竹筒倒豆子一番,“師父師父,沉義難得走出屋子,主動找到我,說了句怪話,他說遠古的拳法分文武,我也能學(xué),還問我想不想跟他學(xué)那……跳大神。”
陳平安忍俊不禁,沉義作為職掌祭祀的大巫,他那可不是現(xiàn)如今唬人的把戲,是真正你能夠交通天地的酬神手段,后世人間沿襲萬年的祭禮,源頭在此。
抬頭笑道:“只要你不覺得裴師姐不學(xué)你學(xué)了,有點丟臉什么的,就學(xué)。”
當(dāng)時青丘狐主認為裴錢不肯學(xué)拳,矯情了,當(dāng)然是因為她這位舊十四,全然不懂武道的緣故。
在陳平安看來,裴錢拘泥于、或者說是執(zhí)著于“拳出竹樓”,從而拒絕沉義這位遠古大巫的誠心教拳,可惜還是有一點的。
不過話說回來,若無此心,裴錢又豈能走到今天的武學(xué)高度。
修道之人的資質(zhì)根骨,讀書人的學(xué)力材力,當(dāng)然都很重要,卻也需要靠“心氣”來往上提。
郭竹酒哈哈笑道:“這有啥,我先學(xué)了,再讓師父你幫忙掌掌眼,潤色潤色,很快就是咱們竹樓一脈的本家拳了,到時候裴師姐再學(xué),不就水到渠成了。”
陳平安將毛筆輕輕擱放在三山形制的青瓷筆架上邊,笑道:“好主意。”
據(jù)說大泉王朝改官制為御制的雞距筆,在桐葉洲山上山下的銷量都相當(dāng)不錯,一顆雪花錢一支雞距筆,光是玉圭宗神篆峰那邊就預(yù)定了三萬支,財大氣粗不過如此了。記得董水井聽說此事過后,只是搖頭,笑罵一句哪來的臉自稱“御制”,董半城再補上一句,反正是騙有錢人的錢,也算生財有道。當(dāng)時國師點頭附和,說是啊是啊。
容魚走來這邊,與門口郭竹酒擦肩而過的時候,笑著點頭致意,跨過門檻,走近書桌,她在固定的地面青磚位置站定,輕聲道:“國師,剛剛收到刑部和北衙幾乎同時遞過來的兩份諜報,內(nèi)容大同小異,就是由幾個家族牽頭,準備來國師府這邊喊冤,與朝廷討要一個公道說法。”
“相信近期很快就會有一大撥上了歲數(shù)的元老功勛,有抱著圣旨的,懷捧神主牌位的,聚在國師府外邊,此外各家各戶的誥命夫人,也會去太后和皇后娘娘那邊訴苦求情。國師,這里是兩份名單。”
郭竹酒豎起耳朵,眨了眨眼睛。
皇帝陛下前腳才乘船離開京城,他們后腳就開始來國師府聚眾鬧事。
容魚臉色寒霜,殺氣騰騰。
陳平安擺手說道:“容魚,名單就不過目了,就由你全權(quán)負責(zé)此事。”
容魚大為驚訝,欲言又止。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刑部那邊,你不合適隨意調(diào)動,趙繇趙侍郎這個人比較犟,一根筋,容易對我和國師府有意見。反正北衙如今惡名昭彰了,也不差多出一兩件得罪人的事情,跟洪霽通個氣,就說明面上的具體事務(wù),讓司徒殿武去辦,但是如果出了紕漏,兜底還得是他自己來。”
容魚偷偷松了口氣,只要國師愿意隨便點撥幾句,她就不怵。
如果國師只放權(quán)而不過問,她心里是真沒底。
容魚說道:“北衙洪霽說他有些后悔放走高弒了,還在諜報末尾詢問他今晚能不能悄悄來國師府一趟。理由是由奢入儉難,在國師府喝過好茶,嘴巴養(yǎng)刁了,再回北衙喝幾錢銀子一兩的雨前茶,有點不習(xí)慣。”
陳平安笑道:“巧了不是,也別宵夜了,晚飯讓他在菖蒲河那邊做東請客,酒樓就選韋赹那家好了。跟他提醒一句,北衙就他一人,別想著借機與我引薦屬下,與他直說,如果我推門一進屋子,發(fā)現(xiàn)鬧哄哄十幾號北衙官吏坐那兒,我肯定掉頭就走。”
容魚忍住笑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問道:“長春宮跟禮部聊得怎么樣了?”
擁有一座嶄新祖師堂的長春宮,正在跟禮部董侍郎商量著如何為大驪留住農(nóng)家修士。
容魚說道:“董湖說就目前來看,比預(yù)期要好,雖然她們的有些想法比較稚嫩,但相對還是務(wù)實的。”
陳平安笑道:“雖然董侍郎的說法比較搗漿糊,但相對還是公允的。”
桃樹下的宋云間,瞧見從抄手游廊那邊走出一位雪白長袍、耳墜金環(huán)的俊逸男子,宋云間與之稽首,心生疑惑,披云山這尊夜游神君怎么來了?
————
周海鏡和改艷,早已化敵為友,她們倆如今是京城那座客棧的大掌柜二掌柜,見客棧生意實在是太好,就真為自己是做買賣的奇才了,所以她們新近決定要在陪都那邊再開一間。
于是在改艷的攛掇之下,周海鏡和她就跟著平調(diào)至陪都當(dāng)吏部尚書的曹耕心,一起離開京城,是不用去縞素渡的,可以直接乘坐一艘鳴鏑渡的軍方渡船去往洛京,簡單來說就是坐船不用掏錢。
大驪地支一脈修士,平時還是比較自在的,比如韓晝錦在大瀆附近的赤縣開了個鋪子,陸翚在京畿之地的嘉魚縣當(dāng)著縣尉,也有人領(lǐng)著一份秘書省試正字的俸祿。
她們一起在略顯狹窄的觀景臺看云海,改艷拿手肘撞了撞周海鏡的胳膊,以心聲說道:“有筆買賣,做得!”
周海鏡疑惑道:“什么買賣?可別是撈偏門。”
改艷朝隔壁那邊抬了抬下巴,“讓曹耕心用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了你。你想啊,這家伙家世好,模樣好,官帽子還大,而且意遲巷曹氏跟袁氏不一樣,更像個將種門庭,他爹,曹橋是大理寺卿,他那個二叔曹枰,曹巡狩就更不用說了,肯定會二話不說便接納你這么個兒媳婦,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關(guān)鍵曹耕心還是國師大人的親信,咱們這座山頭名義上的一把手,除了是個酒鬼,真心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怎么看都不虧。”
周海鏡調(diào)笑道:“曹酒鬼真有這么好的話,你怎么不去勾搭他?”
改艷連忙擺擺手,一本正經(jīng)道:“我是那種瞧著煙視媚行實則潔身自好的女子。況且我在山上是走什么路數(shù)的,你還不清楚?看男人就跟仵作看尸體似的。對于男女情愛不感興趣,止步于紙上談兵。”
周海鏡趴在欄桿上,這位眉如遠黛的漂亮女子,淡淡愁緒,“武夫到底不如你們長壽。女子很快就會老的。”
改艷本想戲謔調(diào)笑她幾句,見著了周海鏡這般神態(tài),她便不忍心了,只是輕聲道:“那就不是買賣嘍。”
身穿便服的曹耕心,剛剛收到了一封來自國師府的“密信”,獨自坐在屋內(nèi),仔細翻看那份關(guān)于魚虹的卷宗,新任尚書大人倍感頭疼,揉了揉額頭,身體后仰靠著椅背,哭喪著臉,眼睛一翻,舌頭一吐,“讓我死了算了。”
曹耕心重新坐直身體,開始提筆在一頁頁卷宗上邊圈出一個個名字。
偶爾拿起那只老舊酒葫蘆,抿一口酒水,提提神。
曹耕心此次平調(diào)外放,跟魏禮他們的的入京任職,屬于大驪朝首次出現(xiàn)兩京官員的大規(guī)模互換。
再加上并州合道一事,地方上,屆時就會多出大概接近三十把正二品、從二品的椅子。
在曹耕心看來,比起近幾年塵囂四起的遷都之議,國師的手段,實在是高明太多了。
水面遼闊,煙波浩渺,江風(fēng)陣陣吹拂,驅(qū)散鋪子里邊的暑氣,著面涼爽,老掌柜睡眼朦朧的,只覺得那桌客人,委實怪了點,先前那對主仆進了鋪子,老文士讓那侍女模樣的魁梧女子,與鋪子打了兩斤最貴的酒水,還與他借用灶房,竟是那文士親自下廚,煮了一鍋粟米,炒了幾個家常的下酒菜。
老掌柜搖搖頭,莫不是村學(xué)究的窮講究么。
陳清流夾了一筷子咸菜,細細嚼著,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荊蒿怎么說都是個老飛升,在寶瓶洲閑逛期間,知曉了一些內(nèi)幕,若是宋和宋睦反目,皇帝藩王換回了真實姓名,估計寶瓶洲就亂了,估計會是大驪宋氏龍子龍孫亦魚鱉的慘淡結(jié)局?
所以這次洛王宋睦從蠻荒返回大驪京城,荊蒿還是比較期待后續(xù)故事的。倒也不算看熱鬧不嫌大,而是真有風(fēng)波,他也好與落魄山攢下些香火情。
站在山上,尤其是山巔,看那人間王朝的興衰,真如土垤蟻窩一般。只是看久了看多了,也就乏味了。
陳清流微笑道:“荊老神仙,過慣了比人間王侯錦衣玉食更清貴的山上日子,上了桌,掃一眼盤子,就算給你一雙筷子,是不是也要覺得無下箸處?”
荊蒿無言以對,說是,不合時宜,說不是,那是自討苦吃,豈敢糊弄這位傳聞出身低微的青主前輩。
陳清流轉(zhuǎn)頭喊了一聲謝師姐。
謝石磯去灶房那邊拿來一副碗筷,荊蒿立即起身道謝,雙手接過碗筷。
陳清流示意荊蒿動筷子,笑道:“人間萬事,做做樣子。”
荊蒿夾了一筷子青椒咸肉炒豆干,咦,滋味不錯?
陳清流笑了笑,“年少時只是一心求財,聰明只在言語上,有個同齡朋友為了富貴,那才叫真正的心狠。”
“同人不同命,他進了宮,我渾渾噩噩進了山,機緣巧合之下,算是修道小成吧,期間也有些波瀾,自身之種種磨礪,不算什么,一個‘十四境劍修’,老天爺不曾虧欠半點,還給多了。”
“自身種種”之外,陳清流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仗劍飛升,從福地來到這方天地,漂泊不定了一些年月,最終選定寶瓶洲古蜀之地,你們稱之為證道得道合道,于我而言,不過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
荊蒿喝著小酒,夾一筷子佐酒菜,聽著青主前輩的言語,不管是不是酒壯慫人膽,總之荊蒿也就有了談興,說了一些修道路上的陳年舊事,都不大。酒足飯飽之后,又下了一場驟雨,雨勢漸大,江面風(fēng)聲如潮。隨后雨后放霽,云中遠樹,種種景象,不一而足,酒鋪的木門如裱畫。
之后陳清都帶著他們?nèi)チ烁浇蛔聫R,古今崖刻榜書鮮有佳者,此山沿途也不例外。建在山頂?shù)墓潘赂叱鲈票恚瑹o蚊蠅之?dāng)_,香客舉目遠眺山外,頗有幾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禪意,山中僧人著絮衲度夏,借宿寺廟的文士身穿棉袍“避暑”,在此治學(xué),擱筆收書,開窗放入千山來,賞心悅目。陳清流進入大殿,雖未跪在蒲團上,卻也低頭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隨后青衫老者繞塔而行數(shù)圈,覽《戒壇律儀》數(shù)遍,最終持筇戴竹笠,與山僧作別。
出了山門,下到山腳,陳清流說了一個地址,說是煩請荊老神仙受累,多跑一趟。
————
菖蒲河一棟河畔酒樓的二樓,一個笑容可掬的年輕胖子,看著河對岸同行們的冷冷清清,韋赹轉(zhuǎn)頭與身邊的清秀少女抱拳打趣道:“陳溪姑娘,你真是我們酒樓的福星,你看看,你一到,酒樓生意立馬就紅火起來了。”
少女赧顏,韋掌柜說笑了。她擦了擦額頭汗水,后廚十幾號人物都歸她管呢,酒樓生意確實不錯,何況她眼睛里有活兒,總是閑不住的,要認真看要用心學(xué)的還有很多。
韋胖子瞅見自家酒樓外邊又來了一撥客人,哎呦喂一聲,快速與少女說了那撥清貴客人的姓名、身份,其中有幾個不認得的生面孔,韋胖子也不好亂猜,屁顛屁顛跑下樓去門口待客。
當(dāng)下的大驪京城,的確不是一個適合宴飲的好時節(jié)。
只說菖蒲河這邊的酒樓生意,昔日的車水馬龍,人滿為患,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門可羅雀,畢竟誰都不傻,如今刑部,北衙,都察院,大理寺,各種暗哨這會兒都在盯著呢。
尤其是一戰(zhàn)成名的北衙,那晚竟然直接帶兵圍住了意遲巷、篪兒街在內(nèi)幾條街巷,自己開門走出來的還好說,膽敢不開門的,直接破門而入。如今官場提起洪霽這個名字,誰不犯怵?
所以這會兒還敢呼朋喚友招搖過市,大擺宴席觥籌交錯,無異于在自己腦門上貼張“有本事就來查我”的便簽。
不過對于開門做生意的酒樓商家而言,照理說哪怕生意不好,總不能就真的關(guān)門打烊,也該開個門做做樣子,可問題是近幾天菖蒲河的酒樓,真就陸陸續(xù)續(xù)關(guān)門了二十幾家之多,曾經(jīng)云遮霧繞的幕后東家到底是誰,現(xiàn)在好像也能猜個七七八八了。
以往沾沾自喜于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有錢人,心里只會更慌。
以往堅若磐石的靠山是靠不牢了。
意遲巷魏家,雖然不算大驪最頂尖的那一小撮豪閥世族,但是家族上升的勢頭,太清晰了,不曾想攤上魏浹這么個喪門星,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不談魏浹已經(jīng)被杖斃于家族祠堂,魏家的那個大伯,身為工部左侍郎的魏磊,本來是就等著這場察計結(jié)束,順勢就要由工部轉(zhuǎn)遷禮部的,只需再熬個幾年資歷,就能夠參加御書房小朝會的人物,據(jù)說這會兒也已經(jīng)吃了牢飯,與那戶部尚書沐言算是作了伴。
同樣是侍郎,魏磊能夠讓同品秩的右侍郎見了面就乖乖當(dāng)孫子,而且他又不貪錢,在官場是出了名的清廉,偏就進去了。
韋胖子剛把那些世家子弟帶入酒樓,很快就又有一伙客人登門。
只認得其中一人,是嘉魚縣的縣丞,之所以記得,不是這人常來,而是早年在酒樓鬧過一場酒瘋,喝高了就嚎啕大哭,吵到了隔壁幾間屋子的客人,他最后是被朋友扛回去的,連累朋友挨了幾句風(fēng)涼話而已,倒也沒有更多風(fēng)波。
這個縣的轄境不大,關(guān)系卻不是一般的錯綜復(fù)雜,只因為近三十年來,嘉魚縣出了很多如今還在地方州郡身居高位、手握實權(quán)的武將,光是一州將軍、副將就有兩位,更不談那撥跟隨宋長鏡、洛王宋睦去往蠻荒的武將,所以遍地的將種子弟,而且江湖幫派也多,所以在大驪官場有“第四縣”的說法。
想要當(dāng)好嘉魚縣的父母官,不比長寧縣韓祎和永泰縣王涌金輕松太多。
至于排在第三的,當(dāng)然就是那個“最不講官場規(guī)矩”的槐黃縣了。
是能管落魄山啊,還是能管披云山?
且不說這兩座山,只說出過一位大瀆長春侯的鐵符江水神府,和出了個吏部曹酒鬼的那座窯務(wù)督造署,就能管得著了?
原來是周貢帶著燕祐,跟一個在嘉魚縣當(dāng)官的袍澤相約在此喝酒,后者帶上了縣衙同僚的縣尉陸翚。
之后韋胖子忙得跟陀螺轉(zhuǎn)似的,虧得眼尖,瞧見了兩個氣態(tài)溫和的年輕人,和和氣氣跟跑堂的活計詢問了酒樓房間,他們就自己往樓梯上走,韋胖子連忙飛奔過去,抱拳笑道:“荀序班!”
荀趣立即抱拳還禮,“韋掌柜。”
不用韋胖子“暖場”,旁邊那個青年就跟著荀趣一起抱拳,“見過韋掌柜。”
韋赹要帶他們?nèi)巧希魅s是婉拒了,韋赹也沒有堅持,荀序班是什么品行才學(xué),還是有數(shù)的,真是個君子。
遠遠來了兩個客人,看樣子就是父子。
韋胖子別的能耐沒有,唯獨看人身上的“官氣”,確是有一套獨門絕學(xué)的。
那個看似服飾簡單、神色和煦的男人,肯定官不小。
只不過京城地面,最不缺的,就是當(dāng)官的和有錢的。酒樓一年到頭迎來送往的,非富即貴。再怎么說,韋赹也是意遲巷走出的權(quán)貴子弟,況且爺爺那一輩還是有資格參加小朝會的大驪重臣。
說實話,韋胖子走在廊道里邊,經(jīng)常聽見屋里頭的客人們往天上吹牛皮,也是一種享受么。
今兒是什么日子,怎么感覺都像是約好了似的,扎堆給自家酒樓送錢啊。
比如先有楊爽這撥年輕清流、未來顯貴們的聚會,就選在了自家地盤上邊,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韋胖子對此很是上心,比如進屋子敬酒的時候,攏共就沒說幾句話,露個臉,道個謝,喝完酒,他就識趣退出去了,絕不敢打攪他們的雅興。
韋赹也不敢隨便私底下就把賬結(jié)了。有些飯局,酒樓可以免了酒水錢,就當(dāng)是“朋友們”賞臉來,他給那位做東的“朋友”撐個臉面上的場子。
但是有些酒局,是韋赹再闊綽、腰包再鼓也絕對“請”不起的。
很容易適得其反,反而惹惱了這些志在御書房小朝會的“清”官。
韋胖子終究是沒能認出那對父子的身份。不管了,來者是客,憑本事憑良心掙錢而已,管他們是什么身份作甚。
再大的官,我韋胖子也是見識過了的!當(dāng)時在老鶯湖,跟對方面對面沒少聊呢。
想不想再聊一次?韋胖子真心不想!
可費勁了。就自己這點腦子,完全轉(zhuǎn)不過彎來。
河邊,男人饒有興致看著前邊那家生意興隆的酒樓,瞥了眼酒招子,竟然還是禮部趙尚書的字,排面不小,問道:“就是這里吃飯?裴璟,這家酒樓的幕后東家是誰?膽子這么大?清不清楚臺前幕后是怎么分賬的?”
名叫裴璟的青年說道:“掌柜的叫韋赹,就是站在門口的那個胖子,沒什么幕后東家,他就是酒樓的主人。以前生意很一般,好像前不久還給人下絆子了,聽說是長寧縣韓祎幫忙擺平的。韋赹他爹是韋祎,現(xiàn)任禮部精膳清吏司郎中,他大伯叫韋閎,當(dāng)了很多年的工部員外郎,官聲都不錯。”
男人想了想,“是舊通政司韋嶸的孫子?難怪。”
裴璟點點頭。
男人說道:“倒是見過幾次面,韋嶸是個表里如一的好官,可惜就是馭下的本事弱了點,只把官場當(dāng)做了文壇士林,君子之交淡如水,從來不肯替人暗中抬轎子、鋪路搭橋。記得好像韋嶸走的時候,他那些門生故吏也就‘投桃報李’了。估計韋祎不行,韋閎倒是還行。”
裴璟疑惑道:“爹,你不在京城官場都多少年了,這邊也沒什么朋友,怎么看出這些門道的?”
男人淡然說道:“死人見多了,再看活人有什么難的。”
戶部沐言、工部魏磊這么一大撥人進去了,就會空出來很多的實權(quán)位置。
他譏笑道:“沐言是什么德行,我大致有數(shù),唯獨魏磊落網(wǎng),確實比較意外。”
官場是一座大科場,也有“同年”,各有各的較勁,男人跟魏磊就是差不多歲數(shù)的,雙方出身當(dāng)然是云泥之別了,當(dāng)年魏磊跟他不一樣,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為官處世的本事都不低,反觀他就是劍走偏鋒,當(dāng)言官那會兒真是誰都敢罵,誰都敢彈劾,按照關(guān)老爺子的說法,就是個只差沒有逼著皇帝陛下寫罪己詔的主兒。
男人不知為何,沒來由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語,“有了千錢想萬錢,當(dāng)了皇帝想成仙。”
裴璟臉色刷一下雪白,壓低嗓音說道:“爹,這里是菖蒲河。”
男人笑呵呵道:“那就換個說法,騎著騾子想駿馬,封疆大吏求相爺?”
裴璟大氣都不敢喘,下意識放緩腳步。
男人笑了笑,走到河邊,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臉。
沉默片刻,裴璟神色黯然道:“至今為止,一次都沒有跟他說過話。”
男人站起身說道:“急什么。”
裴璟欲言又止。
男人說道:“就算直到離開的那天,你都未能跟他說上話,又能算什么事情。”
裴璟無奈道:“爹,我不是你。”
男人笑道:“出息不出息,多大的出息,都是你自個兒的能耐,反正你只要是我親生的就行。記得崔國師曾經(jīng)與我們幾個,說過一句話,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記憶猶新,他說要做好心理準備,你們極有可能已經(jīng)是各自家族內(nèi),三、五代人里邊最有出息的那個人了。”
裴璟自然不敢隨便議論崔國師,爹聊這個,可以無所謂,他哪有資格,便轉(zhuǎn)移話題說道:“反正我的俸祿就那么點,請你喝不了多好的酒,也做好心理準備。”
男人咦了一聲,說道:“不對吧,國師府文秘書郎的俸祿,我還是清楚的。你的住處我也去看過了,屋里就沒什么值錢物件,那些書籍都不是孤本善本,是你小子喝花酒開銷掉了?還是說有了心儀的女子,只是怕我跟你娘親不答應(yīng)這門親事,所以藏起來了?不至于,丑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
裴璟苦笑道:“爹,我相貌隨你,吃大虧了。”
男人抬手指了指,笑罵道:“臭小子。”
韋赹才將那對父子親自迎入酒樓雅間落座,酒樓這邊很快就有人著急忙慌過來“稟報軍情”,韋胖子曉得輕重利害,趕忙跑到門口去,親眼瞧見了那幾個人,果真是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關(guān)翳然!據(jù)說他馬上就高升為莒州刺史了。
韋胖子心中驚訝萬分,快步向前,臉上笑容燦爛,使勁抱拳道:“關(guān)大哥,好久不見。”
跟曹耕心那是從小關(guān)系好的緣故,長大之后還能繼續(xù)當(dāng)朋友,韋赹跟同齡人的關(guān)翳然其實是沒有任何交情的,雖然也都是意遲巷的鄰居,但是關(guān)翳然跟曹耕心、袁正定都不一樣,他很早就離家出走,去邊關(guān)投軍了。
用韋赹大伯的話說,就是你韋赹跟關(guān)翳然在路上遇見了,關(guān)翳然但凡多看你一眼,就算他輸。
韋赹有一點好,哪怕聽到這種扎心窩子的言語,他不但嘴上服氣,心里也服氣。
關(guān)翳然笑道:“韋赹,是好久不見了。我先介紹一下身邊這幾個朋友,都是些狐朋狗友……”
隨后關(guān)翳然說了幾個名字,韋胖子都聽說過,默默記在心里,一一跟他們點頭致意,熟門熟路客套寒暄幾句,點到為止,也全然無所謂對方記不得記住自己的名字。赹,可是個生僻字。
關(guān)翳然說道:“韋赹,以后他們來酒樓光顧,你記得看在我的面子上,給他們打個十一十二折。”
韋胖子愣了愣,連忙擺手笑道:“不敢不敢。”
關(guān)翳然移步,伸手輕輕拍了拍韋胖子的胳膊,面朝那幾個“狐朋狗友”,笑著介紹起來,“韋赹,我鄰居,小的時候經(jīng)常被曹耕心攛掇著來我家門口偷磚頭,當(dāng)年我太爺爺總說就屬曹耕心這小王八蛋最精,韓祎是焉兒壞,韋胖子太憨厚了,屬于那種被騙了一次兩次十次還不長記性的小傻子。”
韋胖子心里樂開花,關(guān)老太爺竟然如此高看自己?!
還有一些修道之人,也來這邊借酒澆愁,所幸他們跟大驪官場沾染不深,不過此次京城風(fēng)波,明處就已經(jīng)折騰得這么厲害,更不談那些暗流涌動,他們這些豪門里邊的家族供奉、山上客卿,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響,關(guān)起門來喝悶酒,在酒桌上聊來聊去,都是埋怨和牢騷。
韋赹好不容易歇了下來,跑去廚房蹲小板凳,喝了一大碗冰鎮(zhèn)梅子湯,舒坦。
好兄弟韓祎還是頂著個“署理”頭銜,韋赹對此是不太理解的,他們都見過國師了,韓六兒怎么就還不能升官?
他爹和大伯去了一趟國師府,當(dāng)晚回到家里,家族上下都是緊張萬分,但是兩位頂梁柱,只是面無表情,只說確實見過了國師。至于聊了什么內(nèi)容,一個字沒提。
之后他們喊來了幾個可造之材的家族晚輩,在書房聊了差不多一個通宵,就沒帶韋胖子一起談事情。
期間大伯只是讓他親自下廚負責(zé)做頓宵夜,好嘛,真是物盡其用了,無所謂,咱臉皮厚啊。
韋閎韋祎兄弟二人,當(dāng)晚在書房,跟那幾個晚輩其實沒有泄露任何國師府議事內(nèi)容,只是反復(fù)叮囑一些為人處世的學(xué)問,年輕人們逐漸回過味來,說來說去,竟然都是爺爺?shù)哪切肮袤稹保恍﹤€父輩們自己都不太相信、年輕人在心里就更不太當(dāng)回事的空泛道理了,若是當(dāng)真管用,他們的爺爺會是那么個人走茶涼的結(jié)局?
只是韋閎韋祎兄弟二人,極其鄭重其事“舊話重提”,再加上才剛剛?cè)ミ^一趟“國師府”,年輕人們自然都不敢不當(dāng)回事了。
從頭到尾,韋祎韋閎兄弟倆都沒有提及白天的事情。
他們更不會說在國師府,其實還見到了皇帝陛下。
尤其不敢、也不合適跟韋赹說,他們不但見著了與國師一樣坐著蹺二郎腿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甚至還主動問起了菖蒲河酒樓的生意,而且明顯知道“韋胖子”的這個綽號。
此刻韋胖子蹲坐在后廚的小板凳上,屁股疼,痛快喝過了一大碗冰鎮(zhèn)梅子湯,抹了把嘴,站起身。
肩膀被人一拍,韋赹嚇了一跳,是個中年男人的陌生嗓音,“韋掌柜,你們酒樓說客滿,實在是沒地兒吃飯了,我就來找你打個商量,幫忙通融通融?”
韋胖子趕忙擠出笑臉,麻溜兒轉(zhuǎn)過身,只是笑容瞬間僵住。
北衙洪霽洪統(tǒng)領(lǐng)?!
洪霽笑道:“韋掌柜,只要有間單獨的屋子,能落座喝酒就成,沒有任何其它要求。”
韋赹揉了揉眼睛。
真是那個號稱“如今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國師之外,誰見了都要抖三抖”的洪霽!
韋赹晃了晃腦袋,額頭瞬間冷汗直流,難道是咱們意遲巷韋家已經(jīng)給北衙抄家了?于是一路抄到我這酒樓來啦?
汗流浹背的韋胖子此刻腦子一片空白,下一個念頭,竟是我韋赹何德何能,都讓北衙洪霽親自抓捕?也是出息了……
其實洪霽此刻卻是比韋掌柜更尷尬。
洪霽背后那邊,有人嘖嘖出聲,笑語一句,“洪統(tǒng)領(lǐng)好大的官威。”
韋赹光顧著看洪霽了,聽見這句話,只覺嗓音熟悉,伸長脖子一瞧,洪霽同時已經(jīng)讓出位置。
韋胖子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再無懷疑,千真萬確,也是出息了!
請收藏本站:https://www.6978ae.lol。筆趣閣手機版:https://m.6978ae.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