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夜,沉重得如同讀者對馬猴的謾罵,沉甸甸的壓著,卻隔著點什么。
城墻上,值守的黃忠手下,倚著冰冷的垛口,睜大雙眼,卻看不清楚圍城曹營之中的黑暗。
曹軍的營火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模糊的光帶,如同黑暗之中,圍在宛城周邊窺伺的野獸瞳孔,映射出殘忍和貪婪。
宛城這地方么,如果沒有戰亂,確實也不錯。
畢竟宛城的地理位置十分優越,位于江、河、淮、漢之間,交通四通八達,這為其商業貿易的繁榮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但是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宛城不好守。
秦朝之時,南陽之地,還未能完全開發,于是秦朝老大就『徙天下不軌之民于南陽』,于是宛城才開始繁盛起來。
東漢之時,由于劉秀及統治集團中的很多人皆出身南陽。南陽和宛更是成為人們視線集中的地方。光武帝劉秀也多次下令減免南陽的租賦。人們向往『帝鄉』,又為賦稅減免的惠遇所吸引,故此東漢末年之前,南陽人口鼎盛,幾乎逼近大漢京都的規模。
可是現在么……
宛城不是一天建成的,但是可以在一天之內敗壞。
黃忠按著腰間的環首刀,在城垣上緩緩踱步。
他身上的舊甲在昏暗的火把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略有些發白的須發在夜風中微顫。
雖然現在被曹軍重重圍困,但是黃忠心中卻沒有多少慌亂。
畢竟他的武藝擺在那邊,中年還未完全走向老年的黃忠,要說殺出重圍其實并不算什么難事,只不過是要尋找時機,以及確定突圍的方向而已。
黃忠現在看起來有些蒼老的相貌,只不過是因為青中年時期的操勞而已。
長期的風吹日曬,會讓三十歲的人看起來像是五十歲。
在沒有遇到驃騎大將軍斐潛之前,黃忠也不過是山間的獵戶,誰能想到會有今日?
黃忠的野心并不大,在歷史上,即便是一身強橫的武藝,也是老老實實當一個城守軍將,聽著二百五的士族上司吆喝來去,為的就是給自己體弱多病的孩子攢點錢治病,活脫脫一個三國時期的中年社畜。即便是到了年老了,好不容易跳槽到了一家像樣子一些的公司,也要為自己家底拼上老命去爭。
歷史上斬夏侯確實很牛逼,但是又有誰知道斬完了之后不久,黃忠就去世了?
黃忠停了下來,站在城垛之處,眺望著城下的曹營。
這幾天,沒有什么好消息,倒是壞消息不斷。
尤其是糧草的問題。
曹仁燒了一部分宛城的倉廩,這導致原本就存貨不多的宛城糧草雪上加霜。
主管后勤的糧官,前兩天的報告表示存糧已經低于十日量了,即便是用小斗分糧,也多撐不住幾天……
正思索之間,忽然有些雜亂的動靜從曹軍營地遠處傳來。
『將軍!』一名親衛指點著方向,『那邊!有動靜!』
黃忠也看到了。
原本曹軍營地安靜的那些光火,現在躁動起來,晃動著,搖曳著,同時也傳來了人馬的嘶吼之聲和兵刃交擊之聲……
『這是……』
黃忠微微皺眉。
片刻之后,火光晃動和聲音便是朝宛城逼近。
『弓箭手戒備!』
黃忠下令。
嘩啦啦站出來了一批兵卒,刀出鞘,箭上弦。
城下曹營的躁動繼續著,一個模糊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從黑暗中沖出,向著宛城城墻狂奔而來,身后似乎有不少的曹軍追兵。
『放箭!攔住追兵!』城頭上值守的軍校下意識地吼道,然后吼完了才意識到現在不是他最大,連忙回頭看了看黃忠。
黃忠微微點頭,沒計較軍校的越俎代庖。
一陣箭雨,帶著破風之聲射向曹軍追兵的方向,黑暗中傳來幾聲悶哼,追兵的動作明顯一滯。
黑暗晃動之下,箭雨的覆蓋殺傷效果并不算好,但是阻斷效應還是有的,曹軍追兵稍微慢了幾步,讓被追殺者得到了一些逃命的機會。
被追殺的人影,似乎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撲倒在離宛城護城河不過二十步的泥地上,吭哧一聲摔了個結實!
『快!再放箭!攔住后面追兵!』不用黃忠特別吩咐,軍校已經大喊了起來,然后趴在城垛上對下面的被追殺的人大喊,『快過來!快點!』
城頭上的箭雨呼嘯而下,射向被追殺者的身后。
在那片黑暗和光火晃動之中,有些慘叫聲響起。
被追殺者手忙腳亂的爬起來,四肢并用的往前跑,卻在剛剛通過了被填埋的護城河一段,靠近宛城城墻的時候,被一名沖出了黑暗的曹軍軍校一箭射中后心!
被追殺者慘叫了一聲,似乎是想要轉頭看看是誰射中了他,卻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吭哧一聲摔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黑暗光影之中的那曹軍軍校,似乎還有些得意的樣子,仰頭看了看城頭,和黃忠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黃忠微微皺眉,『取弓來!』
親衛遞上弓箭。
那曹軍軍校似乎也感覺到了黃忠的殺意,便是連忙縮回了黑暗之中。
黃忠瞄了一下,發現無法確保盲射命中,便是嘖了一聲,調轉了方向,射殺了另外一名沖在前面的曹軍兵卒。
曹軍營地追殺而來的這些兵卒,見城頭上箭矢如雨,被追殺者也死了,加上忌憚黃忠箭術,便是也跟著那軍校,迅速隱沒回黑暗之中。
城頭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個倒伏的身影上。
黃忠思索了片刻,吩咐道:『下去兩個人,小心點,把那人拖回來。』
吊籃放下,兩名膽大的兵卒迅速滑下城墻,警惕地環顧四周后,拖起那具尚有溫熱的尸體,系上繩索。
尸體被拉上城頭,越過了垛口,砸在了城墻的青磚上。
這是個穿著普通兩當鎧的兵卒,年齡不算大,面色因失血和恐懼而扭曲,背上插著支深入肺腑的羽箭,正是致命傷。
『搜。』
黃忠言簡意賅。
親兵上前仔細摸索。
很快,從尸體穿著的戰袍內襯夾層里,掏出一個被油紙包裹的小竹筒。、
油紙包已經破裂,表面沾滿了泥污和暗紅的血漬,似乎被什么東西碾壓過了,導致竹筒呈現幾乎斷裂的狀態。
黃忠接過油紙包,微微皺眉。
油紙包和竹筒沒有什么有效信息,或者說即便是有,在被碾壓和破損的情況下,什么都保存不下來。
不過,幸好竹筒內用的巾帛是柔軟的,并沒有破碎。
在搖曳的火把光下,帛書上的字跡顯得有些潦草,但內容卻讓黃忠的心猛地一沉!
『賊酋兵集荊北宛城不可固守速整軍突圍余當親率精騎于飛狐堡接應時機稍縱即逝遲則生變懿書』……
落款處,蓋著一個模糊但形制依稀可辨的印痕,似乎是司馬懿的私印。
『這是司馬將軍?飛狐堡?』旁邊的軍校湊近,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若得司馬將軍接應,我等便有生機!』
黃忠沒有立刻回答。
曹軍圍城,圍三闕一,若是從這缺口奔進來,確實有可能沖得到城下。他不是荀彧、諸葛亮那般算無遺策的智士。他黃漢升一生,憑的是掌中刀,是無數次血戰淬煉出的直覺和經驗。
他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黃忠又翻看了一下年輕人的尸體,沒有什么太多的線索。
若是尋常時日,黃忠對于這種沒有標識的,或是標識已經被破壞的書信,不置可否,可是現在宛城……
快糧盡了。
守下去,若是沒有糧草補充,便是只有死路一條。在等待之中餓死,或者城破被屠。
除非黃忠想要吃人肉,否則突圍,便是唯一的選擇。
即便知道前方可能是陷阱,也必須闖一闖!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
黃忠猛地攥緊了帛書,指節發白,眼眸當中閃過一種兇悍的銳利之色。
胯下馬掌中刀身上箭,天下何人可攔?
『傳令!』黃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瞬間壓下了城頭所有的竊竊私語,『全軍整備!今夜子時,開北門,突圍!』
子時將近,烏云遮蔽了殘月,天地間一片濃墨般的黑暗。
宛城北門內,死寂無聲。
黃忠帶著千余兵卒,連同百余還能行動的輕傷員,都已集結完畢。
戰馬銜枚,兵卒束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門后那個高大的身影上。
黃忠沒有披錦袍,依舊穿著一身半舊的玄色鐵甲。身上背著強弓,弓身黝黑,透著沉沉的殺氣,左手拄著長刀,環視著眼前這些追隨他出生入死的面孔。
他看到了恐懼,也看到了勇氣。
『兒郎們!』黃忠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糧將盡了!困守此地,只有等死!而今之計,唯有一搏!』
他猛地一震長刀,刀鋒閃過寒芒,『今夜,爾等都跟緊了!隨老夫殺出去!』
沒有激昂的吶喊,也沒有什么華麗的辭藻。
這些兵卒,一半是驃騎軍,一半是黃忠部曲,不管是哪一部分,都可以算是精銳。
『開城門!』
沉重的絞盤發出刺耳的呻吟,巨大的木門緩緩向內拉開一條縫隙。
冰冷的夜風裹挾著城外泥土和野草的氣息猛地灌入。
縫隙越來越大,門外的黑暗如同擇人而噬的巨口。
『放吊橋!』
吱吱呀呀,吊橋落下,轟然有聲。
『隨某來——!』
黃忠身先士卒。
戰馬長嘶一聲,踢踢踏踏之中,便是率先沖出了城門!
身后,近兩百名精銳的騎卒緊隨其后,再往后便是跟進的步卒,如同決堤的洪流一般,轟然撞向城外那片未知的黑暗!
城外的曹軍營寨,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突圍驚擾。
短暫的混亂后,示警的鑼聲才倉促響起。
幾十支稀稀拉拉的箭矢從黑暗中射來,釘在沖鋒隊伍兩側的土地上,顯得軟弱無力。
『擋我者死!』
黃忠怒吼,手中長刀左右劈砍,當面的兩名曹軍步卒甚至來不及反應,便已身首異處。
他身后的騎卒也爆發出驚人的戰力,長矛突刺,馬刀揮舞,瞬間就在曹軍倉促組成的、看似嚴密的防線上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曹軍的圍三闕一,似乎是真的留出了一個口子,沒有做出什么手腳……
沖出來了!
但是黃忠心頭,并無多少喜悅,依舊感覺到了無形的壓力圍繞在他的身邊,周邊的黑暗里面依舊潛藏著某種危險。
這突圍……
太『順暢』了!
曹軍的抵抗與其說是攔截,不如說更像是在驅趕!
弓矢稀疏,步卒松散,仿佛只是象征性地阻擋了一下,就任由他們沖破了第一道營柵。
不過,現在都已經沖出城來,也就只能繼續往前。
『別戀戰!沖出去!』黃忠厲聲高呼,壓住后方因初戰小勝而有些躁動的隊伍。他心中那不安的警兆越來越強。
隊伍不敢停留,沿著被沖破的缺口,向西北方向疾行。
身后,曹軍的喊殺聲和追兵的蹄聲漸漸匯聚,如同滾動的悶雷,壓迫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天色在亡命的奔逃中,由墨黑轉為一種壓抑的深灰,黎明將至。
前方出現了一個岔路口。
一條相對寬闊一些的山道,向著東北方延伸,那是通往飛狐堡太谷關的方向。
也就是書信之中提及之處……
另一條路則轉向西北,更為狹窄崎嶇,隱入起伏的山嶺之中,通往伊闕關。
隊伍不由自主地在岔路口慢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黃忠。
黃忠勒住戰馬,馬匹噴著粗重的白氣。
黃忠巡視著左右兩條路。
『將軍!那邊有煙火!』忽然前面有兵卒指著西北方向的,更為崎嶇的山道叫道,『山上有煙!那邊有人!有伏兵!』
黃忠本來下意識的就想要往另外一邊走,但是在下達命令之時,心中忽然一縮!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的劃過!
不對!
如果說西北伊闕關方向真有伏兵,為什么明明黃忠還未到伏擊圈,便是顯露身形,暴露了煙火?
這……
『轉道!西北!奔伊闕關!』
在這個瞬間,黃忠決定順從自己心中的指引。
『將軍,那么……我們不去飛狐堡了?』親兵問道。
黃忠搖頭,看了看依舊平靜,甚至有些過于平靜的東北方向,『如有伏兵,何必現身?』
一些兵卒明白,也有另外一些兵卒不太明白,但是軍令如山,黃忠做出了決定,全軍便是立刻離開了通往較為平坦的飛狐堡方向的山道,轉向伊闕關。
前鋒精銳在黃忠親自帶領下,如同一把燒紅的尖刀,迎著那些升騰而起的火之處狠狠刺去!
『黃忠老兒!哪里走!』
黃忠所部走出了沒多遠,便是聽到一聲暴喝從前方傳來。
只見一隊彪悍的曹軍騎兵從斜刺里殺出,為首一將,銀甲白袍,看起來甚是年輕英武,正是曹操帳前將呂虔。他奉命在此『伏擊』,點起煙火,虛張聲勢,原以為黃忠會在書信和煙火的暗示下,奔向太谷關方向,卻沒想到這老將竟然偏向虎山行,頓時打亂了他的部署!
呂虔原本是計劃待黃忠往飛狐堡方向后,便是封堵其后路,但是沒想到黃忠直接就奔過來了,連稍微遲疑停滯都沒有,這就使得呂虔也來不及做什么相對應的布置,急切之下,便是呼喝出戰!
呂虔的想法很簡單,只要攔住了黃忠部隊,那么在飛狐堡大路上的曹軍發現不對了,便是趕過來,一樣可以將黃忠前后圍堵殲滅!
可是下一刻,呂虔就威不起來了……
見到呂虔帶著曹軍從側翼撲出,黃忠反手便摘下那張黝黑的大弓,動作快如鬼魅,扎眼之間一支雕翎重箭已然搭上弓弦!
弓開!
如滿月!
箭去!
似流星!
箭矢帶著刺耳的尖嘯,幾乎是在呂虔才舉起長槍嘶吼完,便是已經到了呂虔身前!
呂虔只覺眼前一花,一股巨力狠狠撞在他左肩!
精鐵打造的肩甲如同紙糊般被洞穿!
劇痛瞬間席卷全身,他慘叫一聲,長槍脫手,整個人被那恐怖的力道帶得向后一仰,幾乎栽下馬背!
『保護將軍!』
曹軍一陣大亂。
黃忠看也不看結果,弓弦猶自嗡嗡作響。
他收起大弓,拔刀前指,聲震四野:『擋路者,死!』
這一箭之威,不僅重創了曹軍主將,更是極大地震懾了其他試圖堵截的曹軍兵卒!
黃忠是老獵手了……
在山林之中,兇獸之間分出高下,未必都要打一個頭破血流,氣勢是相當重要的。
黃忠完全可以一箭射死呂虔,但是他留手了。
不是黃忠對呂虔多好,而是黃忠知道,受傷的人和野獸不一樣。
野獸受傷,只會困獸猶斗,因為野獸知道對手不會放過他,但是人受傷了,未必人人都有決死拼殺的勇氣,更多的是膽怯逃跑……
果不其然,曹軍為了保護呂虔,退縮不前,黃忠手下趁勢猛攻,硬生生在西北山路的入口處撕開了一道缺口!
黃忠一馬當先,率領著殘部,頭也不回地沖入了崎嶇的山嶺之中。
呂虔被親兵攙扶著,捂著鮮血汩汩流出的肩窩,臉色慘白如紙,望著黃忠消失在晨霧彌漫的山道盡頭,眼中充滿了驚駭與不甘。
他低估了這老將的狠辣,也懼怕那神鬼莫測的箭術。
呂虔不敢再追了……
當第一縷慘淡的晨光穿透云層,映照在宛城城垣上時,黃忠已率部遁入莽莽群山。
曹軍攻進了宛城之中,濃煙滾滾,烈焰升騰……
黃忠在山道一處稍高的坡地勒馬回望。
飛狐堡……
司馬懿……
河洛……
驃騎大將軍……
黃忠壓下翻騰的心緒,『走!去伊闕!』
馬蹄聲再次響起,敲碎了山林的寂靜,向著西北方向,艱難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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