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令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因為直覺是和某個人第一次接觸時候的感覺。
這個感覺最純粹，沒有夾雜任何的喜怒哀樂，很直白的一種感受。
就跟一見鐘情一樣，可以說是本能的反應(yīng)。
第一直覺就是知府這個小老頭子是一個非常難說話的人，而且也是一個非常記仇且小心眼的人。
因為老頭看人的眼神很挑剔，有些刻薄。
余令都不知道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他怎么就對自己挑剔上了。
還只讓自己一個人來去負(fù)責(zé)他的麥地灌漿。
余令在得知知府回來后立刻去了長安。
余令要去請教朱縣令。
來打聽一下知府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是一個什么樣的性子，然后好做準(zhǔn)備。
朱縣令似乎知道余令要來，才叩門，就被門房拉到了朱縣令的書房里。
茹讓也在。
他的臉色也不好看，見到余令，忍不住道：
“令哥，知府回來了！”
茹讓有些慌了，他知道知府的權(quán)力有多大。
知府是掌一府之政令，總領(lǐng)治下各屬縣，宣讀朝廷政令、治理百姓，審決訟案，考核屬吏，征收賦稅等……
一切政務(wù)皆以他為尊，實權(quán)，正四品。
“這個知府后臺很大？”
朱縣令點了點頭：
“咱們的知府姓高，朝中右僉都御史高攀龍是他的哥哥，但這個哥哥可不是親的，屬于同母異父的哥哥……?”
見余令皺著眉頭，朱縣令接著說道：
“高攀龍的生父是高繼成，他的繼父叫做高靜逸，而這個高知府的親生父親是高靜逸，這么說你明白了吧！”
余令點了點頭：“知道了，朝中有人！”
朱縣令啞然，忍不住露出了苦笑，他要說的根本就不是朝中有人這件事。
忽想到余令還年幼，肯定不懂這些，朱縣令深吸一口氣：
“說到高攀龍，就不得不提顧憲成。
兩人同在薛應(yīng)旂門下求學(xué)，兩人與安希范、劉元珍、錢一本、薛敷教、葉茂才、顧允成六人稱為東林八君子！”
余令猛的一驚，忍不住道：
“東林學(xué)派？”
“對，高知府就是屬于東林黨，也就是這群人在陛下立太子的時候惹得陛下極為反感，陛下多年不朝有這群人的部分原因。”
“朱伯，大明冊立是以長為尊，還是以嫡為尊？”
朱縣令知道余令想問什么，嘆了口氣，低聲道：
“當(dāng)然是以嫡長為尊，可皇后只生下一位公主就沒有了孕事。
所以，萬歲爺并無嫡子，按照皇明祖訓(xùn)，無嫡便要立長！”
“這么說來，東林學(xué)派他們并未錯？”
朱縣令點了點頭：“對，沒錯，這件事在法理上是完全正義的！”
“可如今的太子生母你也知道，一個被寵幸有了生孕的宮女所生。
萬歲爺不喜歡如今的太子，也不喜歡太子的生母，所以……”
朱縣令又嘆了口氣：“所以，這就是國本之爭了！”
“這件事他們成功了，成功地利用祖制和儒家道德逼萬歲爺退步了，通過這件事他們奪取了朝廷內(nèi)外日常事務(wù)主導(dǎo)權(quán)！”
“御史？”
朱縣令一愣，沒有想到余令竟然能看到這么透徹：
“對，就是御史，監(jiān)察百官，天下口舌的御史！”
余令懂了，所以福王到了去封地的年紀(jì)卻依舊呆在京城，皇帝怕不是以此來惡心這群不斷上書的人。
你們使勁寫，使勁罵，反正你們的折子老子就是不看，就是留中不發(fā)。
“那這個高知府？”
朱縣令抬起了頭，望著余令道：
“他是東林學(xué)派的人，但名聲不顯，他不喜歡閹人，他們認(rèn)為朝廷敗壞之根由是閹人權(quán)勢過重！”
說著朱縣令慘慘一笑：
“他也不喜歡我們宗室，認(rèn)為大明變成這樣多是宗室的責(zé)任，宗室的土地太多，待遇太好，我們……”
余令懂了，如此一來余令就明白了他為什么讓自己去幫他澆地了。
這他娘的是神仙打架，自己這樣的小雜魚遭殃了。
“懂了！”
“余令你記住了，高知府和顧憲成一起學(xué)的是程、朱之學(xué)，他們認(rèn)為朱熹是繼孔子之后集儒學(xué)大成之圣人。”
“我聽茹讓說你愛看王守仁之書。
而咱們的知府最不喜歡的就是王守仁。
批評他的“無善無惡”之說是來自佛學(xué)禪宗！”
朱縣令深吸一口氣，低聲道：
“不要讓他知道你在學(xué)王陽明。
讀書人很小氣的，說什么博采眾長，可目前我能看到的也只有王守仁一人了。
其余只不過都是為了自己的一家之言。”
余令認(rèn)真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朱縣令拍了拍余令的肩膀，低聲道：
“孩子，你如今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千萬別泄氣，一群十指不沾泥的爛讀書人，指望他們懂這些有些強人所難了！”
余令點了點頭，忽然問道：
“朱伯父認(rèn)為他們是好還是壞？”
朱縣令望著余令，突然笑道：
“從目前看來，我認(rèn)為他們對大明還是很有幫助的，往后，往后我就看不懂了！”
余令突然覺得這個朱縣令對得起他的姓氏，不片面，看的也很遠(yuǎn)。
三個人同時沉默，守孝的高知府回來了，還是突然回來的。
接下來是什么樣子，所有人心里也沒底。
……
高知府也回到了自己的公署，一個不起眼的老仆走了進(jìn)來。
片刻之后高知府的案前就堆滿了各種文件。
“老爺，余令是衛(wèi)所的人，你讓他給咱們家澆地，是不是……”
“什么？”
“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高知府搖了搖頭，笑道：
“沒有什么不合適，我不這么責(zé)罰他一下，那些被余令折磨的地主，富人，官員，總得出口氣吧！”
“老爺喜歡這個孩子？”
高知府笑了笑：
“談不上喜歡和不喜歡，我們讀書人中出來這么一個天才，當(dāng)然要關(guān)照一下。
他這么個小肚雞腸的性子可不行，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所以，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我這么做是在幫他呢，以免木秀于林……”
“老爺說他是天才？”
“不是天才是什么？讀書好才是天才么？
問題這小子讀書不錯，他的行卷我看了，最可貴的是這小子懂人心，這才是天才！”
“老奴不懂！”
“你自然不懂，真正的天才是能在二十歲之前就能做出一番事業(yè)的人，這樣的人才是天才。
否則就是大器晚成。”
高知府自嘲的笑了笑：“大器晚成是天才沒錯。
可那是晚成的天才，已經(jīng)碌碌無為了半輩子，面對諸事，有心無力啊！”
“老爺這么做會不會讓這孩子怨恨上？”
“怨恨？我這是為了他好！
見過訓(xùn)驢么，見過讓牛兒耕地么，見過訓(xùn)鷹么，它們敢對主人絲毫不敬么？”
“老爺大智慧！”
“哈哈，我哪有什么智慧，這小子見了我面不跪那就是倔驢，我要把他訓(xùn)出來，好為這大明耕地！”
耕不耕地不知道，余令此時想的是如何破這個局。
沮喪，余令現(xiàn)在一定不沮喪。
人就是會面對各種各樣困難的，來長安扯虎皮拉大旗走的太順了。
現(xiàn)在有個困難算什么，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成？
有困難就上。
高知府回來了，余家的客人突然就少了。
先前的那些員外也不上門了，他們又恢復(fù)了高高在上的樣子。
背著手走在池塘邊，走在河邊的柳樹蔭下。
知府回來了，他們的天也回來了，今年長安的稅收需要他們領(lǐng)頭打樣呢。
余令知道這群人在做什么打算。
余令也笑著放出了話來，沒干活的人想用水沒門，敢出手自己就敢掘河提，把水全放了。
那大家都別用。
謝大牙、修允恪出動了，帶著不齊全的下屬巡視著鄉(xiāng)里。
當(dāng)天夜里就抓到了二十多個半夜偷偷摸摸來偷水澆地的。
對待這群人余令處理的手段很簡單，全部抓起來讓他們?nèi)ジ苫睢?/p>
不干活也行，拿錢贖人。
高知府又來了，不知道是來看望余令，還是聽說了這件事。
他望著余令笑道：“余總旗對本官不滿？”
余令趕緊道：“不敢，知府是父母官，小子天大膽也不敢知府大人有絲毫不敬。”
“那我家里的地明日就麻煩余總旗了！”
“這是小子的榮幸！”
高知府得意的笑道：
“余總旗是個讀書人，也是知農(nóng)的，明日會把大家都聚集起來，一起學(xué)習(xí)！”
余令笑道，忽然道：
“大人，麥子灌漿不但需要澆水，還需要施肥，要不這活我也一起干了吧，小子可以挑糞。”
高知府聞言愣住了，他發(fā)現(xiàn)余令好像不在乎丟面子。
余令當(dāng)然不怕丟面子，因為面子從來都是自己給的。
高知府找人來看自己干活不就是想讓自己丟面子么？
那自己就使勁干，讓所有人都好好看。
“甚好！”
“那下官明日一大早就過去！”
“你一個人！”
“對，我一個人！”
望著高知府離開，余令笑了，淡淡道：
“如意，辛苦你跑一趟去告訴苦大師，從今日起大雁塔和大慈恩寺所有的修繕工作暫停！”
“大師問話我怎么回？”
“就回我覺得賬目有問題，要查賬。”
“好！”
大雁塔的修繕工作在一個時辰之后就停了，所有人全部都要回家。
至于下一次是什么時候開始，也沒有一個準(zhǔn)信。
在修繕工作停擺之后，沈毅騎著馬直接就從龍首原沖到了余家。
大慈恩寺這東西是他的命根子，萬歲爺已經(jīng)知道了，修繕得好不好，關(guān)系到他能不能成為十二監(jiān)掌印的功勛。
“余令，我直說了吧，你是因為我才讓高知府不喜的，后悔么？”
余令笑道：“為什么要后悔，我的兄長就在宮里，難道讓我不認(rèn)他？”
沈毅笑了笑：“對待高知府這樣的酸儒沒有什么好法子，聽我的，你明日去衛(wèi)所！”
“能行？”
“能行，知府最渴望的就是如宋朝那般手握兵權(quán)，可惜他們沒有，你去了那里他奈何不了你！”
“不能躲一輩子，我老爹在，我妹妹也在。”
南宮點了點頭，望著余令道：“那你要如何？”
“衛(wèi)所的人聽他的么？”
南宮嗤笑道：“他倒是想衛(wèi)所的人聽他的！”
余令忽然笑了：“那就好，他殺不了我，那我就不擔(dān)心了。”
南宮好奇道：“你小子要做什么？”
“給他家的土地澆糞，給他家干農(nóng)活啊，他只讓我干活，又沒規(guī)定我把活做成什么樣子，萬一麥子全死了呢？”
南宮突然指著余令大笑：
“你這小子真狠啊，如此，我就助你一臂之力，我回去寫信就告訴老祖宗，長安知府把官員當(dāng)奴使。”
“我是證人！”
望著南宮騎馬離開，余令喃喃道：
“高知府，弄我可以，你要弄我爹，那我就要弄你全家了！”
長安的天黑了，余家的趙不器和如意拎著刀，背著包裹離開了，徑直朝著南山走去。
南山還有人，都是一群可憐人，余令準(zhǔn)備養(yǎng)這些可憐人。
今后山里人吃的鹽，由余家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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