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疼
席羨青向來是個沒什么耐心的人,但今天除外。
祝鳴越是咄咄逼人地、變著方兒地要趕他走,他就越是想要留下,不為別的,只是想去戳破這人一貫被微笑包裹著的虛偽表象。
兩人靜默地在湖邊對峙著。
最后還是祝鳴先無可奈何地吁出一口氣,將煙掐了,歪了歪頭:“來吧。”
“……什么?”
“不是說要陪我去覆健嗎?”祝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走吧。”
席羨青推著祝鳴回到了康覆中心。
前臺的兩個小護(hù)士正舉著手機,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看到他們倆一起進(jìn)來,眼裏頓時迸發(fā)出奇異的光彩,估計是剛剛上網(wǎng)查了兩人的關(guān)系。
回到康覆中心后,祝鳴倒是恢覆了平日裏溫和淡然的表象。
康覆師和他溝通著覆健計劃,他時不時地點頭附和,儼然一副認(rèn)真傾聽的模樣。
席羨青站在一旁,感覺這人的皮囊大概有一千副——剛剛河邊那個牙尖嘴利,挑釁著吐出尖銳話語的人,只是他分裂出的眾多人格之一罷了。
出神間,他看到祝鳴和康覆師一同看向自己。
祝鳴問:“可以嗎?”
席羨青:“什么?”
“我建議,祝先生今天可以用外骨骼機器輔助行走一段時間。”康覆師說,“外骨骼機器人有助于神經(jīng)功能恢覆,防止腿部肌肉萎縮和關(guān)節(jié)功能的退化。”
“不過因為祝先生已經(jīng)太久沒有來覆健了,估計適應(yīng)起來會有些吃力。”
康覆師無奈地看了祝鳴一眼,說:“親屬最好還是和我一起,全程陪伴著,也能安全一些。”
祝鳴又善解人意地補充道:“不過呢,這個過程會非常非常的無聊,所以你如果太忙的話,也不必強求自己,會有護(hù)士小姐陪我的。”
祝鳴使盡渾身解數(shù),簡直是期冀地盼著席羨青可以立刻走人。
然而,這話對席羨青并不奏效。
他瞥了祝鳴一眼,對康覆師說:“可以。”
祝鳴的笑容無聲一僵。
穿戴外骨骼機器的流程相對比較覆雜,從下肢部分開始,康覆師和席羨青一人負(fù)責(zé)穿戴一條腿。
隔著褲管,席羨青的手無可避免地碰到了祝鳴的小腿——因為長期無法運動導(dǎo)致的肌肉萎縮,他的雙腿是并不健康的纖細(xì),膝蓋處的骨骼甚至有些硌手。
大抵感覺到席羨青徹底鐵了心要留下,穿戴的過程中,祝鳴全程微側(cè)過臉,視線放空,沒有說話。
佩戴機器的最后一步,同時也是最難的一步;就是要讓輪椅上的人站起來,將手臂放入上肢的支撐拐杖部分。
“你先扶著患者起身。”康覆師說,“我調(diào)整一下上肢器械的綁帶。”
席羨青抬起眼,便看到輪椅上的人歪了下頭,挑了挑眉,一副“剛才我可給你走的機會咯”的神情,豁然地朝自己伸開雙臂。
席羨青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彎下了腰,將祝鳴從輪椅上抱了起來。
家裏的事務(wù)永遠(yuǎn)有別人打理,席羨青沒做過伺候人的事兒,剛開始有些找不到發(fā)力點,只能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扶著祝鳴的腰,一手托住他胳膊下方,半推半就地將祝鳴抱了起來。
康覆師說:“先這樣維持一下,我這邊馬上就調(diào)整好。”
于是他們維持著這個姿勢,沈默生硬地?fù)肀Я藥酌搿?/p>
穿戴完上肢后,祝鳴有點想要掙脫席羨青的懷抱,進(jìn)行獨立的站立。
然而因為他之前逃課了太多次,越是心急便越是站不穩(wěn),腿本就使不上力,腰力臂力也跟不上,強行逞能的后果就是差點一個后仰,險些栽到地上。
好在席羨青眼疾手快地給他拉回到了懷裏:“你急什么?”
他的語氣有些重,但祝鳴沒反駁他。
他將額頭抵在席羨青的肩膀處,喘息聲略有些急促,難得地有點乖巧。
席羨青一頓,不自覺地稍微放輕了語氣:“就快穿戴好了,再等一下。”
半晌后,他才聽到祝鳴輕聲開口道:“未婚夫呀。”
席羨青感覺自己快對這個稱呼免疫了:“……怎么?”
“是這樣的,雖然我的下肢知覺大部分喪失,但和腰部銜接的地方,多少還是有點感覺的。”
“嗯。”
“嗯,所以你能不能,稍微把手從我的屁股上挪開一下呢?”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席羨青:“……?”
剛才匆忙拉扯之間,他只想著把人抓緊拉住,手下意識地找了片沒被機器蓋住的地方托了上去。
低頭一看,這個地方好巧不巧地就是——
對上祝鳴眼中似有若無的笑意,席羨青的手如同碰到燙手山芋般地迅速彈起。
他的喉結(jié)滑動了一下,猛地看向身旁的康覆師,冷聲道:“現(xiàn)在可以走了嗎?”
目睹全程康覆師也憋著笑,輕咳一聲:“好了,我先在后面托著機械,家屬你也可以在旁邊慢慢攙扶著,走上兩步試試。”
剛開始站起來時,祝鳴還有心情打趣,若有所思地盯著席羨青的臉看:“你別說,這是我第一次和你平視,你們六區(qū)營養(yǎng)真是夠好的,人都生得這么高嗎?”
可一旦緩慢地行走起來,祝鳴就有些說不出來話了。
席羨青只見這人歪歪扭扭地挪了兩步,便開始有些喘:“我累了。”
席羨青:“……這連房門還沒出呢。”
開始還以為祝鳴在開玩笑,但聽到這人的尾音有些發(fā)顫,意識到他口中的累可能不是假的。
回想起康覆師的叮囑,席羨青并不讓步:“康覆師說了,至少要先走十步。”
祝鳴小聲嘀咕道:“好吧。”
席羨青跟在他的身旁,手堪堪地護(hù)在腰上,幫他適應(yīng)著走路的節(jié)奏。
祝鳴實在是太久沒有站起來過了。
他近乎忘記走路的滋味,雙腿依舊沒有太多知覺,因而始終重心不穩(wěn),每一步都走得極其沒有安全感,
加上他的體力實在不好,累得發(fā)絲被汗水打濕,耷拉在額前,蒼白的臉頰泛起了點帶著熱氣兒的紅。
良久后,他又抬起了頭,沒說話,只是哀哀地看了席羨青一眼。
那雙黑漆漆的眼裏泛著霧氣,不知道是累的還是怎么的,明明什么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所有的哀怨似乎含在那一汪烏黑的水中。
席羨青錯開視線,知道不能上當(dāng):“還有三步就到十步。”
眼見迷惑不了這人,祝鳴喘息著,咬著牙艱難地走了幾步:“你到底是六區(qū)人還是一區(qū)軍區(qū)的上將啊?有必要這么鐵面無私嗎?”
他吃力地走著,席羨青也在他身旁跟著,哦不,準(zhǔn)確地來說是監(jiān)督著他
又過了一會兒,席羨青感覺差不多了,便說:“可以休息一下了。”
祝鳴卻置若罔聞,繼續(xù)向前移動。
他的臉色開始有點發(fā)白,汗水順著尖瘦的下巴向下滑落,席羨青總感覺這人的體力應(yīng)該差不多透支了。
席羨青心底感覺不對勁,直接伸手拉住了他:“夠了,康覆師說你太久沒覆健,這一次不能走太多,走回到起點就夠了。”
祝鳴低頭輕喘著緩了一會兒,才抬眼看向席羨青。
他汗?jié)竦哪樕铣冻鲆粋€笑:“走少了不行,走多了也不行,到底怎么樣你才能滿意啊,未婚夫?”
席羨青:“……?”
莫名其妙地,哪裏來得這么大火氣。
看得出來體能到了極限的時候,再溫和的人也會變得咄咄逼人,祝鳴嘴唇微張地還想要控訴什么:“而且——”
他剛想說些什么,眉頭卻微微一蹙,神情變得有些痛苦,后半截未說完的話瞬間湮沒在了喉嚨深處。
這聲痛音聽起來不像假的,席羨青心裏無端一緊:“怎么了?”
祝鳴依舊低著頭,也不去看他的臉,蹙眉喘息著。
這副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讓席羨青徹底失去了耐心,深吸了一口氣,干脆抬手掰起祝鳴的下巴:“看著我,說話,哪裏不舒服?”
祝鳴半晌后輕輕道:“……疼。”
“哪裏疼?”
“肺疼。”祝鳴將臉微微別開,氣若游絲地擠出來一句:“走太急了……有點岔氣,先別碰我。”
席羨青:“……”
他們最后簡直算得上是狼狽地回到了診室。
祝鳴捂著胸口縮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席羨青幫他卸著上臂器械的綁帶,誰也都不說話。
“你和我較什么勁?”
席羨青說:“覆健是為了自己好,這點道理都不清楚嗎?你和幼兒園裏怕打針的小孩子有什么區(qū)別?”
祝鳴這邊岔氣還沒有緩過來,捂著肋骨,半天后好笑道:“小席先生,我可比你大,哪怕是幼兒園,也是我大班你小班好嗎。”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大了不到三歲而已。”
席羨青淡淡地進(jìn)行了補充,沒有理會他調(diào)笑的話:“你自己也是醫(yī)生,為什么要逃避覆健?”
祝鳴一頓,而后輕笑了一下。
“正是因為我是醫(yī)生,所以比誰都清楚,脊髓損傷的預(yù)后以及康覆趨勢是什么樣的。”
他直起身子,抬手卸下左手器械的綁帶,語氣很輕松,“所以我更知道,我就是很難再站起來了。”
席羨青沒有說話。
“一開始我每次都會來,而且次次準(zhǔn)時不落下地來,所謂的細(xì)胞修覆療程,電擊療法,每一個我都有試過。”
祝鳴沒有註意到席羨青的眼神,只是摩挲著手腕上被器械固定帶勒出的紅印,“我期盼著身體會有一些回應(yīng),帶來哪怕一點點的改善都好。”
席羨青的嗓子有些發(fā)干:“所以……沒有改變嗎?”
“也許是有吧,但實在是太輕微了。”祝鳴的嘴角動了一下,“總之我完全感受不到。”
席羨青直視著他的眼睛:“但七區(qū)的醫(yī)療這么發(fā)達(dá),也許一切只是時間問題,這并不是你逃避覆健的理由。”
祝鳴搖頭:“并不是因為沒有作用,所以才想著去逃避的。”
席羨青一怔。
“像今天這樣的覆健,確實讓我短暫體會到了重新掌控雙腿的感覺,但如你所見,脫離了機器之后,我還是一樣要回到綁在輪椅上的生活。”
祝鳴說:“相比于長久的無法行走,我其實更無法接受這樣偶爾回到天堂,然后再跌落回現(xiàn)實的落差感。”
“所以我選擇了逃避。”他彎了彎眼睛,“你其實說得也對,某種意義上,我的心態(tài)確實比小孩子還差點。”
“但是吧。”他的語調(diào)驀然一轉(zhuǎn),“之前小姨帶我來覆健過,周粥也陪過我一次,總之這么多陪我覆健的人中,你是態(tài)度最差的那一個。”
席羨青:“……?”
他無法反駁,因為自己確實并不擅長照顧人,胸口頓時一陣煩悶,別過臉冷聲道:“如果不是你小姨求我,你覺得我很想陪你——”
“可是呢,今天卻是我心情最好的一次覆健經(jīng)歷。”祝鳴輕快地補充道。
席羨青轉(zhuǎn)頭看向了他。
但祝鳴卻并沒有想要解釋的意思,只是低頭整理起了自己的褲腿。
席羨青半晌后僵硬道:“你什么意思?”
“自從我走不了以后,幾乎所有人都謹(jǐn)小慎微地對待我,連說‘散步’這樣的詞,都要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臉色。”
祝鳴將褲腿抻得平整一些,解釋道,“只有你不同情我,甚至還會不太客氣地對我提出要求。”
“換句話說,只有你在用和正常人相處的方式,平等地對待我。”他微笑著輕聲說,“謝謝。”
聲音卡在喉嚨深處,席羨青嘴唇微動。
他想要說些什么,然而病房的門卻被人從外面先一步推開。
“喲,真是稀客啊。”
一位面善的女醫(yī)生手拿病歷進(jìn)來,看到祝鳴,驚奇道:“小周護(hù)士說你來了,我還不信,還以為是個同名同姓的。”
祝鳴心虛地輕咳一聲:“哎呀吳醫(yī)生,這不是老老實實地坐在這了嗎,別罵了別罵了。”
吳醫(yī)生是個爽快性子,同樣是醫(yī)者,便直接和祝鳴開門見山:“k大那邊研發(fā)出了一批新藥,現(xiàn)在在招募臨床四期患者,你應(yīng)該也有了解吧。”
祝鳴嘆息:“你這是又要拿我當(dāng)小白鼠了?”
“畢竟是新藥,風(fēng)險和利益并存,這點你自然比我還清楚。”
吳醫(yī)生說:“而且你前幾次的療程的結(jié)果都不盡如人意,所以我也不想再折騰你,這次的選擇權(quán),我交給你。”
祝鳴還沒來得及開口,身旁的人便直接替他應(yīng)了下來:“他會試的。”
吳醫(yī)生抬起眼,目光流連在兩人之間,奇怪道:“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怎么還能替他做決定呢?”
席羨青喉結(jié)一動,扭頭看向祝鳴。
然而輪椅上的人卻無辜地挑著眉攤了下手,笑意在眼底流轉(zhuǎn),示意你自己親手挖的坑,那么現(xiàn)在也該由你自己填上。
席羨青:“我是……”
答案明明就在嘴邊,他面上依舊是冷靜沈著的,可在開口的瞬間,嗓子卻難以抑制地有些發(fā)緊——
“他的未婚夫。”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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